张师傅和他最心爱的车头--东风9型准高速内燃机车

2022年8月6日,来自北京、深圳、佛山的车迷相继赴约,抵达广州市机务段大街---约好和张师傅见面的时间是下午1点。12时55分,一位白发老者骑着电动车,在广州机务段门口招呼道:小伙子,进来吧!

第一次了解到东风9型内燃机车在北京环形铁道实验基地进行170km/h的冲高实验,还是在2022年初。那是一条由’广东铁路车迷网‘的前辈上传的视频,里面详细讲述了来自铁道部,戚墅堰机车厂,上海交大,长沙铁院等的科研团队对准高速机车DF9的运行所作的充足准备。在视频的评论区中,有一条吸引了我的注意–当年驾驶东风9冲高的司机师傅,现在仍居住在当年工作的广州机务段,老师傅的名字叫张忠英。视频的上传者非常热心,在笔者联系到他后,第一时间便将老张师傅的传话与联系方式转发给我。

15岁开始的铁路生涯

张师傅的父亲是一位蒸汽火车司机,同样工作于广州机务段。他所驾驶的KD7型蒸汽机车,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(UNRRA)于二次大战结束后,作为协助中国战后重建所援助的蒸汽机车。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,张师傅只上到小学五年级,十五岁便为父亲顶职上班,成为一名蒸汽机车司炉。

一谈到父亲,张师傅就有了无数讲不完的故事–比如说他所珍藏的,来自民国时期的铁饭盒。

张师傅向我们展示父亲使用过的饭盒
饭盒上书:上海 林笙第一制造厂 民国二十五年 (1936)

“先把饭菜放到里头去,”张师傅向我们演示着,“然后找一个钩子,把饭盒放进烧煤的燃烧室–放个两三分钟,这饭盒便烧的通红。再找一盆水,把饭盒放在水里头冷却一下,打开盖子,饭菜便煮熟了。” 近年的火车机车里都安装了微波炉,以便机车乘务员热饭使用;但令我们没想到的是,蒸汽机车的热饭方法竟然是如此原始与巧妙。

轶事一则:一次张师傅的父亲从深圳跑车回来,把托人从香港带回的洗衣皂放在饭盒里。归家已是夜晚,好奇的张师傅便悄悄打开了饭盒,用手指沾了一点饭盒内的’饭菜’,想尝尝其味道–后果倒是没什么,只是差点将洗衣皂咽了下去。

就是这个铁饭盒,承载了张师傅从小到大的全部期许。五年级辍学以后,张师傅就拿着饭盒给父亲送饭。据他回忆,50年前的广州机务段的股道分布和现在并无二致,一到饭点,张师傅便走到机务段的最北端将饭菜送到父亲的手中。而作为奖励,父亲就会驾驶着蒸汽机车带他到掉头的三角线上转一圈。幸运的话,还能跟着父亲到转车盘上给机车调向。父亲也很好玩,用衣服的长袖口盖住左手握持的刹车手柄,说:莫让你知道我的刹车秘诀–在蒸汽机车的时代,每一位司机都有只给自己徒弟传授的独门秘诀,属于他们的‘撂闸’秘密,连亲生儿子都不能知道。

张师傅上车的第一个工作是司炉。“虽然铲煤很累,但是我热爱这份工作。” 他给我们打了一个比方,即蒸汽机车每个小时要消耗7吨煤,而一辆机车配有两个司炉,那么每个人一小时就要铲三顿半的煤。铲煤的频次,和每次送进燃烧炉的煤量都要控制好–若是煤少了,机车便运行不起来;若是煤多了,火焰便无法充分接触空气燃烧,容易造成机车宕机。

 

1977年,广州机务段全面更换干线内燃机车,蒸汽机车陆续先后下马,改使用东风4型内燃机车进行生产作业。张师傅记得很清楚–东风4型0001-0012号机车配属北京丰台机务段,而第一批生产的,编号在0012号之后的机车,悉数配属广州机务段。张师傅的司机生活,同广机段一起,开始了全新的生涯。

张师傅向我们展示蒸汽机车的具体结构

偶然听闻的机车实验

张师傅听闻东风9内燃机车即将在北京进行实验一事,其实很偶然。正如张师傅后来回忆说:

做一辈子机车乘务员能有这样一次机会,已是很难得的了。工人就这样我只是一位有机会参与160KM速度实验的一位司机而已,这种事斗争很激烈。

张师傅的回信(原文)

1990年,某个夜晚的广东增城 石滩 站。张师傅驾驶着他最熟悉的东风4型内燃机车行驶在广石铁路。当日的列车编组并不是普通的旅客/货运车厢,而是一列检测车。

“石滩站进站信号好,55201次准备停车”,张师傅在进站的天桥前和信号楼确认了入路信号。

一旁的工程师打断了他,说:“老张,别着急进路。你先拉一下手柄,最大功率加速,到80km/h再紧急制动,我们随车机械师测一下制动距离。” 张师傅很是疑惑,不过还是照做了。东风4在当时还算是先进的机车,列车轰鸣着,驾轻就熟地带着一节车厢向石滩站冲去。

“78,79,80!制动!”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让东风4的制动轮盘冒出了火花,张师傅立即感受到一阵顿挫,总风管开始给车厢的刹车供风,风压由600千帕掉到了300千帕。列车稳稳地在石滩站的进站天桥前停了下来。

张师傅当年驾驶的东风4型内燃机车,车迷外号’西瓜‘.

“厉害啊老张!你撂闸真稳,这车还挺听话。”随车工程师调侃道。

”东风4这个吊车我都开了十几年了,你说能不听话吗??” 张师傅性格直率,尤其喜欢在事物前面加个’吊’字,来突出自己的感叹语气。

“老张,告诉你个消息。我们做这个实验,是为了咱们以后的准高速机车实验做准备。我看你不错,那个新机车叫做东风9。戚墅堰机车厂已经制造出来了一台原型车,在郑州铁路局做实验刷里程。0002号车马上就要造好了,配属到咱们广州铁路局,到时候去北京环形铁道,这活好得很。你愿不愿意参与?”

此时已是深夜,张师傅只是点了点头,没细想其中的深意,和假如自己亲自参与到机车实验中的重大意义,只是把车稳稳的驶入石滩站,关机,收工!

晚上在职工宿舍休息,张师傅却觉得自己错过了些什么。他拿出了随机工程师给他的名片,落款是铁道部铁道科学研究院桥梁工程师 张段。“嚯!“张师傅发出一阵感叹,“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有来头,幸好没有错过什么。”

第二天,张师傅单机跑到四川资阳机车厂,将广州铁路局新订购的东风4-3550和东风4-3554号机车接回广州机务段。在资阳厂休息的时候,张师傅借用了前台的有线电话,直接拨给了戚墅堰机车厂,询问东风9实验的具体细节。电话那头,是戚墅堰所的所长李国强接了张师傅的电话。

在电话里,我直接说我是广州机务段的司机张忠英,想打听你们厂生产的准高速机车什么的。他就跟我讲了,跟我讲了这个信息之后,我就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,这段时间固定接送车。之后接到通知,我便把戚墅堰的实验机车,东风9型0002号车送到了北京环铁。因为这个机车要配属广州机务段,我又是当时唯一的广铁司机,冲高由我来驾驶,一切就顺理成章了。

1992:跑得最快的火车司机

正在实验的 DF9-0002号机车

你所看到的,披着一身红色涂装的实验机车,便是DF9型0002号。它将在1992年打破中国铁路历史以来的最高速度记录,向中国人民宣布铁路准高速[160km/h级]旅客列车时代的到来。而张师傅,便是全国铁路司机中,第一位驾驶DF9内燃机车,并打破速度记录的功勋车长。

(接上文)一方面除了张师傅自己偶然听到这个消息之外,他能承担“中国铁路第一速”的司机名号,还有一个原因。领导们都普遍认为张师傅在机车业务上着重下功夫,虽然平常为人直率,但是从不耍嘴皮子,在工作上有一股倔强的劲头。在业务上,张师傅从来不举手投降。

话说新的东风9-0002号机车被送到了北京环形铁道,正准备冲高的时候,列车的风压却显示异常。制动管的风压从正常的600千帕上升到了800千帕。制动管一旦发生故障,等列车达到较高速度时,无法减速造成事故。更不要提这是准高速列车的实验,若是在160km/h的速度下发生事故,车辆乘组生还的几率很小。

东风9-0002号机车准备进行提速实验
各个监测点的工作人员在做冲高前设备调试

戚墅堰厂的工作人员忙活了几个小时,硬是没有找出问题所在。张师傅有点生气,便把生产厂家的工作人员支到一边,叫他们去吃饭。自己则利用一个午饭时间解决了问题–原来是机车的折角塞门漏风导致风压升高。张师傅把没关好的折角塞门一合,机车的风压值便恢复到了正常范围内。

在接下来的15天内,东风9机车逐级展开提速实验。从最初的80km/h, 85km/h再到165km/h, 170km/h,张师傅紧握功率手柄,眼睛分毫不敢离开速度显示表。据张师傅本人所述,受到列车功率影响,北京刮的东南风都会影响列车的速度–往往是半圈可以跑到175km/h的高速,剩下半圈只能有165km/h的时速。环形铁道实验基地为了准备此次冲高实验,对弯道的外轨也进行了超高处理,所以列车在轨道上一直是倾斜的状态。假如列车的速度没有控制好,便有人仰马翻的风险。

对于张师傅来说,当列车达到170km/h时速时,最危险的事情便是通过环铁南侧和北侧的缓和曲线。当时铁科院为了测试新型可动心道叉在高速运行情况下的稳定性,特意在环形铁道南侧和北侧的缓和曲线分别安装了高速道岔。道岔采用木质枕木,而测试正线采用的是水泥枕木。张师傅是这样描述通过可动心道岔的:一到木枕,就感觉车往下一沉;到水泥枕,车头又往上一抬,非常不稳定。再加上这里是个弯道,翻车的风险最高。

30年前,张师傅经过的最惊险的道岔
30年后,张师傅再回忆环铁上该道岔的位置

不过,张师傅也很少感到过害怕。

担心是领导的事,我已与家人交待过,万一出事从北京直接回河北的祖坟。小孩当时已读高中,在所有人里我的学历倒数第一,走上社会挣钱也是我第一。何况机车和车厢里还有那么多人。我,怕什么!

当东风9-0002号机车的速度达到170km/h时,所有人都为之沸腾。老张头开的列车,成为了在中国大地上5000年来跑的最快的火车!就在北京的酒仙桥环形铁道,广州铁路局司机张忠英和数百名为准高速内燃机车攻关的科研人员,为中国铁路的准高速化拉开了序幕。

张师傅紧握着功率手轮
列车逐级提速,最终速度达到了170km/h
实验结束后,张师傅接受采访

命运

上世纪90年代,京广铁路南段还没有建立成形的线路护网。行人往往把线路当做乡间小道,经常在铁路道心上行走。有一句在铁路内部很有意思的传言,说‘每位大车司机身上都背负着几条命’。这句话不假,当我们问到张师傅这件事时,他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
2000年初,清风亭隧道。张师傅驾驶着东风9往广东韶关坪石站驶去,远处的道心上有一对母女,“那位女孩的母亲应该就在铁路上工作”,张师傅回忆道。他鸣笛以示警,可不知什么原因,母亲离开了道心,但是在她身后的女儿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火车的来临。张师傅将电笛鸣了又鸣,左手将制动手柄拨向EB紧急制动位。东风9的刹车盘被激出了火花,打风机全力供气,列车的制动机已经开始以最大限度工作–但还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。等列车完全停下,走在远处的母亲才意识到女儿发生了事故。“她嚎啕大哭的绝望,我一辈子都会记得。” 张师傅沉重地向我们讲述这段故事。

事故发生的京广铁路清风亭隧道

另一次则是在1997年,香港回归的第一天。张师傅载着从香港九龙站返回的领导同志,驾驶着东风9型机车在广深线上奔驰着。从深圳站开出后,为了展示新型机车的高性能,在经过布吉站(今深圳东站)时准备加速,功率手柄已经提到了最高位。可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,在布吉弯道的另一头,还有两位不知火车来临的小学生在道心玩耍。虽然东风9的有效制动距离是1100m,但仍远小于此时列车和正在玩耍的小学生的距离。虽然情况令人无奈,但张师傅还是拍下了电笛,制动手柄脱离缓解位,打到紧急制动位。“下车后,我只看见东风9的排障器裂了一道口子。”张师傅回忆道。

1998年春节。有一次我跑广州到东莞的临客。晚上11点,列车停靠石滩站,停留3分钟。我把头往外一看,确认一下关门情况,就看到有两个女孩朝我这边跑。她们告诉我被列车员赶下来了,因为没有买到到东莞站的票。我想这也是春节,谁不想回家和家人团聚呢--再加上这黑灯瞎火,石滩站出站连个像样的旅馆都没有,对于这两个小女孩实在是不安全。“上车吧,载你们去东莞。”张师傅说。就这样,两位没买到票的小女孩就在东风9的副驾驶位上坐了一个多小时。在抵达东莞站前,张师傅特意呼叫信号台,为两个小女孩机外停车。“就在这里,看到东莞站的天桥了吗?走到那里出去就是大路,赶紧下车吧!免得到站之后,站务看你没票把你抓起来。

假如东风9像马一样有感情,它一定会记得我。

张师傅在戚墅堰机车厂和东风9的生产零件合影
列车的制动机

我大年三十晚上下了班没回家,我老婆带着孩子找到最北头的车库—-半夜12点,他们一看我在那修车。东风9我修过好多回了,修好多方面的东西,电器也有,主要是哪里坏,哪里不容易坏,我都知道。那天晚上是车坏了,扣在了机务段里。广州机务段叫了厂家的人来维修,他们都搞不定–往往是维修人员只知道一个部件的具体构造,但不明白它们之间的联系,有些说的清楚,有些说不清楚。但我就不一样了,我是万金油,对于整台机车的各个部件,我甚至比厂家更熟悉。

“去去去,我来修车:你们回去吃饺子。”张师傅把厂家的人员支开,独自一人在内燃中修库内打着手电筒寻找问题。当走到机械间时,发现地上掉了两颗螺丝–这才是问题的关键。原来是发电机的盖子螺丝松了,位置发生改变,靠在了一旁的机械柜上。这么一来,主电路瞬间接地,机车当然就启动不了。

 

“就这么简单。盖子搭上了机壳,造成了整个车接地。我看那厂家人员也没用心修,就把车往中修库一丢。他们想着,反正这个车在做实验,修与不修都无所谓。就按照每个人的水平来说,肯定修得了;但是他们就是不想修。但是我就舍不得这个车,我觉得很好用。因为这个车生产出来也很不容易。设计东风9的范总,他跟我讲了生产这个车怎么不容易,跟大连厂竞争不容易。就等于你爸爸有两个儿子,喜欢这个,不喜欢那个,有点偏。好吧,铁道部下面的机车厂就相当于是他的儿子。

我喜欢这个车,还有一个原因。就是在东风9之前的车都是球形滑板,车相当于摆在了滑板上面,开起来振动很大;但是东风9不是,它的车身是摆在弹簧上面的,车走起来摇摇晃晃很舒服,像小轿车一样。我讲过一句话,一样东西发明了,在实验过程中,你得有人好好维护它。你要是没有人维护,都不把它当回事儿,那就难搞了。

所以我就讲,我相信东风9如果像马一样有感情,无论它走到天涯海角,什么时候它都会想起来,我是他的第一任主任。

 

2010年下半年,东风9型0001、0002号机车开始分别封存于广州机务段韶关运用车间、广州运用车间两地。同年12月,广州铁路集团通过中国铁路采购网在网上发布了报废机车招标公告,将两台东风9型机车按废金属实行网上竞价出售。2011年5月,两台东风9型机车被拆解。

东风9-0002号机车在广州机务段被拆解
现如今,东风9被拆的地方已经搭建了棚子。更多的车停在了这里。

当时东风9采用的是上提式车钩,这种车钩比较容易被路外人员操作造成事故。我跟戚墅堰所的李国强提了意见,将上提式车钩全部改成下提式车钩。之后,在东风9的继任型号,东风11上,就全部改成了下提式车钩。

我作为一个火车司机,对于一个机车好使不好使,可以代表全国百分之六七十司机的观点。曾经东风12在北京展览,我跟总设计师说,我上车坐坐给你挑毛病–比如说,我就发现东风12的司机座椅不好坐。后面我还提了意见,说给司机设置一个单独的小灯,方便晚上写时间点用。后面这些建议都被采纳了。

风光背后的妥协

张师傅现在仍然居住在广州机务段内。

他平常骑着电动轮椅出行。离他居住的小屋不到200米的地方,就是东风9在2011年被拆解的地方。

我这才感觉到,当一个人真心地投入到一项工作中去,就什么东西都不会想。这是东风9教给我的一项重要道理。

虽然话是这么说,但你看领导什么时候重视过我?

自从我去到环铁参与了东风9的实验之后,就受到了其他司机的排挤。这种新型机车给的燃油更多,自然就更容易拿到省油奖。我曾经的一位副司机(徒弟)跟我说:“张师傅,其他人都不愿意和你玩,因为你不愿意请机务段的领导吃饭。”

有时候,东风9又在机务段里趴窝了。所有人都不会修,又来不及叫厂家,只能去找张忠英–全广州机务段,就属我最了解这个机车。等我鼓捣半天修好了机车,怎么着也要给我个面子,让我出去带着这匹小马遛一遛。可现实总是和我的预期相反,排班的找了一个王二麻子把我顶上了。

我只是不放心,仍不愿意回家。你不让我开可以,我就坐在第二司机室,生怕开车的司机遇到故障不知开关在哪里。那时候我才刚40岁,老婆不想,女儿不想,什么都不想,心里就惦念着东风9。

有一次开着东风9走到深圳,到罗湖站有一个坡度千分之18的长下坡。东风9的风压机就突然不打风了,无法刹车。我告诉深圳车站,说你把信号打到白灯。我停不下来就直接冲到深圳河里,不要把我开到罗湖桥,进了香港就麻烦了。

和火车一起走过半辈子

退休后,我被返聘到韶关。再加上我对制动机感兴趣,就为他们制作了一个制动机教学用具,自己也写了一些教材。写的不算深入,但是在我写完这本书十年之后,我参考了一下中国铁道出版社做的教材,不是说他们抄袭我的,本质来说就是一字不差。

张师傅为韶关铁路学校制作的制动机模型